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魑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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魑拔

秘境入口仍未開放,小鎮群眾越湧越多,街道上往來的游人似海底結隊的魚群,烏壓壓一片。

守衛已經徹底封死更為擁擠的出口,小鎮現在處於一個只進不出的狀態。

一連被困滯多日,大家在茶攤上坐得屁股都疼了,興致也不似最初那麽高昂,紛紛開始另尋他事做。

看農田寬闊,不少修士跑到田裏,揚言要給農民種地。

秦肖肖也跟著去,霎時被眼前場景震驚。

雷暴壓蓋的天空開了一角,密密麻麻的靈光符文撐在邊緣,大開的缺口處瀉下天光,照耀在農田,似夢似幻。

是為“竊天陣”。

旁有人感嘆,“雷家真是為百姓做了不少事。”

“可不是嘛,鳴州地域遼闊,人口數眾,還是唯一有數萬衛兵的州界,參軍者不拘修士還是凡人,通通是維系竊天陣的一員。鳴州人民為在這片土地生存,可真是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。”

不是農忙時候,田裏沒什麽需要人幫忙,大家走在田埂上散心,有人拿出留念石,要記錄下這幻妙的大陣。

“好漂亮的陣法,還發揮這麽神奇的效用。”

秦肖肖亦對竊天陣讚不絕口,背著手,踢著步子,踏在天光的邊緣線上,裙擺飛揚。

跟在她旁邊的曲歡格外沈默。

“不開心麽?”

秦肖肖停住話頭,上半身探朝前去,歪過腦袋看曲歡。

“……有些悶。”

這裏空氣流通,天地廣闊,不是環境悶,是心裏悶。

一路上遇見不少鳴州普通百姓,曲歡不解,明明他前世屠州發生在百年後,這裏的許多人根本沒活到那時候,沒經歷過那場浩劫,可為何個個缺魂少魄?

曲歡眼中,鳴州百萬人皆是行屍走肉,或笑或鬧,皆可怖悚然。

雷家人因死於血祭之前,倒是難得的魂魄齊全。

兩相對比,曲歡有些淡淡的不開心——前世,雷家人還是死早了些。

就該跟著他們庇護的百姓一起死在血祭陣法之下。

秦肖肖不知道,她大加稱讚的竊天陣,將雷暴撕開一角露出天光,也是曲歡前世所用血祭陣法的前身。

曲歡逆轉了鳴州無處不在的竊天陣,使鳴州百姓的性命被剝奪還給上天,廣布各地的數萬逆向竊天陣連結成血祭大陣,鳴州百姓位於其下,像密密麻麻的蟲蟻,受烈焰炙烤,爆漿而亡。

那場面,看得當時的曲歡還挺愉快,特別是一眾外來修士拼了命也救不下一個鳴州人時。

人群一茬一茬地死去,那時的曲歡嫌惡地蹙起眉,覺得這些人的死狀有些惡心了。

他殺人一向很漂亮的,但當時沒顧上,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隱隱遺憾。

可惜鳴州人普遍缺魂少魄,再死一次,也死不出那種魂魄抽離出身體、被生生碾碎的效果。

秦肖肖的眼睛圓潤通透,泛著一眼能望見底的清澈,她牽住曲歡的手,輕輕搖晃。

“就是出來散心的,別不開心嘛。”

她朝他笑,笑得是不符合一切詭異環境的天真爛漫,“我給你講笑話聽。”

她邊說邊誇張地比劃動作,“一個人背著大大的行囊去飯店,扶著肚子餓得不行,他一拍桌子,喊,‘小二,上菜!’,沒一會兒桌上端來滿當當的‘菜’,青菜,菠菜……綠油油的一桌,他肚子實在餓,想吃肉,等啊等,實在等不了,又問小二,‘我的肉和米飯呢’,小二一臉詫異地回他,‘客官,你說只吃菜啊’……哈哈哈哈嗝,冷不冷?”

曲歡遲了半拍才笑,不是被笑話逗笑,而是被秦肖肖這個人。

這笑話連三歲小兒都逗不到吧。

見他笑了,秦肖肖愈加來勁,搖頭道來。

“從前有戶地主,生了個傻兒子,地主嫌自家兒子太傻,拿了錢喊他出去拜師,兒子走啊走,看見路邊一條狗兒渴了,長長伸著舌打著斯哈,他拿二十兩給老人,問這是什麽,老人說,是老狗吐舌頭;繼續走,遇見羊群,他問牧羊人這是什麽,牧羊人說是小羊吃青草,他亦拿二十兩感謝牧羊人;繼續走,看見高山上水流嘩嘩而下,他又拿二十兩問山下人,這是什麽,那人說是高山流水。”

“錢花得差不多,他也就回家了。”

“地主正設宴待客,見兒子歸來,很是歡喜,趕忙問兒子學到了何物。兒子瞧見水缸已滿,水正溢出,言道:‘這個我學過,乃高山流水也!’,地主很欣慰,摸著胡須道,我兒果然學了不少東西,兒子見狀指著正吃飯的賓客,道:‘這個我也學過,是小羊吃青草!’氣得地主兩眼一黑,脫了鞋子追著他打,因為天氣炎熱,地主累得張口喘粗氣,兒子一面躲,一面興奮地指著他大喊:‘這個我也學過,是老狗吐舌頭!’”

秦肖肖說完自己咯咯咯捧腹笑起來。

不是很好笑的笑話,但在田埂上和曲歡這麽一說,莫名就是笑得停不下來。

曲歡唇邊也有笑意,他聽到了一位父親的拳拳愛子之心,卻又落寞,他一生都只能像聽故事一樣聽到,因為曲耿江不可能這般對待他。

而且,曲歡覺得秦肖肖比地主家的傻兒子也不聰明多少。

這是什麽地方,他是什麽人,姐姐竟然能在這兒給他講笑話,周圍的冤魂已經氣得跳腳。

秦肖肖笑夠了才直起身子,“我要拿出我的鎮家笑話了哦,”她小心翼翼偷瞄曲歡,“就是有點粗俗。”

“嗯。”曲歡應了一聲。

秦肖肖便繼續往下講。

“富人和窮人的孩子一起放學,走同一條路回家,互相看不順眼。遇到一塊便便,富孩子想羞辱窮孩子,就指著便便說,你吃了我給你五十塊,窮孩子哪見過這麽多錢,遂就吃了。二人又同行一段路,窮孩子越想越氣不過,覺得自己被折辱了,富孩子也正懊悔,怎麽為無關緊要的人花出去那麽多錢?回家怕不是要被父親罵。恰又遇見一塊便便,窮孩子對富孩子說,你吃了我把錢還你,富孩子便吃了。二人又走一段路,忽然反應過來,誒,他們怎麽平白無故吃了兩塊便便?哈哈哈……”

曲歡也笑了,只是笑容泛著涼意。這笑話於秦肖肖是笑話,於他,他是真的吃過。

那時他年幼,卻不是傻子,他自然知道這是什麽。繼坤喊他吃,他懵了片刻,終是怕忤逆繼坤惹了他生氣,吃了第一口。他拼命忍著惡心往下咽,吃第二口第三口,他想著自己孺慕的師父,想他有那麽多弟子,自己於他一點不特別,只能愈加聽話。

他為了討好他,什麽都願意做,可最後收獲的只是繼坤拍拍他的頭,嘲笑似的一聲“乖孩子”。

繼坤是仙域排名靠前的得道者,曲歡前半生難以匹敵他,後半生靠魔神劍有了強大力量,卻不想殺繼坤了。

回望他這一生,與其他人的羞辱和戕害相比,繼坤給的恥辱和算計竟然還算淺了。

再者,他好不容易爬到繼坤可以正眼看他、與他平等坐著相交的位置,怎麽舍得殺繼坤呢?

可那些不堪的過往,早已經深深刻入曲歡骨髓,再難刮去。

他聽到秦肖肖的笑話,笑出聲來。

他像那個沒錢的孩子,為了錢財放棄尊嚴,可後路他再難撿拾起一路上碎掉的尊嚴,終一生都未叫富人孩子有相應報應。

他死在圍剿之下,千刀萬剮,而他的仇人們,踏著他的殘骸,得道的得道,飛升的飛升,成神的成神……連一個此前未曾見過的小螞蟻,都可以來對他唾一口。

確實好笑。

秦肖肖握住曲歡的手,覺得他笑得怪怪的。

“阿歡,不好笑不要硬笑嘛。”

她伸手撫平他的眉眼,“我又不是想看你這樣笑。”

女孩的眸中,映著少年好看的容顏。曲歡厭惡自己的容貌,可是在秦肖肖溫柔的眸裏,這臉蛋真是有種驚人的美貌。

曲歡很少這樣認真地看自己,仿佛能見眸中人紅著眼睛求饒的模樣,能見他赤著眼睛殺伐的模樣。

曲歡竟然覺得,這人有幾分可憐。

他反省那數不盡的殺戮行為,驚覺他可能只是覺得寂寥,從沒有人願意理會他,他由此來博得他們的視線與關註。

陣法的界限太廣,二人繞邊緣線走了小半圈,停下來坐在田埂上休息。

其餘地方的天空是深紫色的,白日與夜晚相差不大,而這裏,可以看到那一抹天光一點點暗下去。

秦肖肖靠著曲歡的臂膀,安心地閉眼打起了呵欠。

可曲歡心中嗜血的念頭幾乎無法忽略。

他不傻也不遲鈍,上一次看見這麽擁擠的人群,是秦肖肖所言道的“大結局”,仙門百家聚集起來誅殺他。

這一次,有了飛舟上提前的宣戰,想來也不差多少。百萬缺魂少魄的鳴州人,是設置的第一道殺陣。

曲歡開始琢磨,百萬普通人被灌入高階修士的意念,變成純粹的殺戮機器該如何應付;秘境裏有什麽東西等著他,又一個大殺陣麽;前往秘境的這麽多人是想在秘境裏動手,而不傷及無辜外界麽;秘境會不會不能聯系外界,魔域的助力到不了……

曲歡心裏裝著這些事,卻能不相誤地與秦肖肖閑度,與孩童玩電煙花,他早已經習慣,殺與被殺在他這裏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。

秦肖肖再睜眼依然靠在曲歡懷中,天色已經完全暗了,她身上披著一條曲歡蓋的小毯子,暖乎乎的。

曲歡一手虛扶她的肩膀,輕聲說:“姐姐,聽說山上有座寺廟,可以望見海,我們去吧。”

“有供神佛麽?”

“有。”

“能保佑些什麽?”

“平安,”曲歡望向她,笑了一笑,“還有,姻緣。”

這絕對是暗示吧!

秦肖肖翻身站起來,拖曲歡手臂,“快起來,我們現在就去!”

生怕晚一步小魔物的話就不算數了。

他說要和她一起去祈姻緣誒!

而才半山腰,秦肖肖拎著夜明珠一路前沖的興奮勁淡了,她無奈嘆息。

“且不說這山上是不是真有廟,看這道路泥濘,雷暴漫天,即使真有,應該早廢棄了吧,平日裏誰敢頂著這些雷暴上來。”

也就只有她和曲歡兩個有病的人。

曲歡點頭,用一種“你竟然還不是太傻”的眼神看她。

“確實荒廢有幾百年了。”

“黑漆漆的,處處烏雲,也看不見海吧?”

曲歡又一點頭,“萬一放晴呢?”

“唉——”秦肖肖長長嘆一口氣。

她真的好無奈,陰了幾百年的天要怎麽放晴?

卻又只能慣著曲歡。

她拎起泥濘的裙擺,“走吧,萬一能看見日出呢?”

爬了一夜山,天亮時堪堪到山頂的廟口。

這廟竟然還挺大,雖色澤灰敗了些,建築保持得還算良好,在閃著雷電的山上多麽難得。

秦肖肖在燒香的寶爐前拜了三拜,苦於無人賣香火,供不了香。

拾級而上,望見淒風苦雨、紅帶腐爛的姻緣樹,秦肖肖震驚曲歡竟然沒騙她,還真是求姻緣的地方。

一連上了多道平臺,才到主殿,背身望去,果然烏壓壓一片,什麽也望不見。

但那麽好看的少年在旁邊,秦肖肖不見失落,反而開心地朝他道:“下次再來,說不定天就晴了呢。”

曲歡頷首應她。

秦肖肖轉身欲踏進殿裏,曲歡卻喊住她,“等等。”

少年自然而然地在她面前蹲下,掏出潔白的帕子,細致地為她擦去鞋上的泥濘。

檐下的風鈴被吹動,叮鈴鈴,叮鈴鈴,動了秦肖肖的心臟。

她不自在地僵著腳,“哈哈,還好你記得,不然我臟著腳進去沖撞了神佛,他不聽我的願望怎麽辦?”

怎麽會有清冷孤傲的人,把細致體貼的事做得那麽理所應當?秦肖肖嗜好的兩種性格完美結合在一個人身上,她真的迫不及待地想拿姻緣線纏住這人。

曲歡站起身,折好帕子,說:“好了。”

秦肖肖便急匆匆地往殿裏去。

全殿只有神像潔凈絢彩,神像前,蒲團破舊,灰撲撲的,秦肖肖“撲通”一下就在蒲團跪下,濺起滿身灰塵。

“噗咳咳咳……”

她邊咳邊去拿另一個蒲團,使勁拍去上面的灰塵,亂飛的塵土模糊了曲歡的臉,秦肖肖待一切沈落下來後,才星星眼地望向他。

“我……”

曲歡站著,遲疑的這一秒,秦肖肖猛然想起來,天殺的,小魔物拜哪門子神佛?

他什麽時候有信佛的樣子了?

平常日子,他不給神佛翻幾個白眼,秦肖肖已經謝天謝地。

就她擱這兒開心地撲下來了?離大譜!

秦肖肖慢吞吞地眨眨眼,眼眶和鼻頭紅了,開始積攢淚意。

曲歡嘆息一聲,亦於蒲團跪下,只是那眉頭擰得有天地那麽高。

秦肖肖已然滿足,眉眼盡是歡快,閉上眼,雙手合十,虔誠地向神明訴說自己的願望。

她的四周升起白煙,不時罩住整個寺廟,秦肖肖沒能再睜眼,身子軟軟地倒向一邊,曲歡扶她躺於地上,站起身來。

佛像後的“神”終於意識到不對,發出聲囈語,“靠,什麽情況?”

他望見曲歡,氣沖沖地道:“何方宵小,竟敢在本大神的廟裏造次?!”

他聲音雄厚,很有威懾力,但下一秒就叫破了音,“大人!大人!小的錯了,松手松手,疼!”

這哪裏是什麽神佛,就是一大坨妖怪,腦袋圓圓肚子圓圓,沒有腳,有尾巴,還有兩只可憐巴巴的海豹一般的小短手,渾身是棕黑色,橡膠糖一樣的質感,耳垂長長地塌到地上,被曲歡揪住,他身體太胖半天起不來,逃脫不開。

“魑拔,我是特意來尋你的。”

“大人識得小人?”魑拔嘿嘿笑,“大人,有話好好說,先松手先松手。”

曲歡松手後,看魑拔胖得翻不起來,還好心地給他扶著靠在墻上。

一大個神殿,魑拔的肥肉占了一半。

他嘿嘿笑著感謝,諂媚道:“大人也來求姻緣?真是客氣啊,大人何等身份,還一來就給小人行大禮,受不住啊受不住。大人的姻緣吶……”

“不是,”曲歡打斷他,“不是求姻緣。”

“啊?”魑拔一懵,“可是小人只會看姻緣……”

“我知你會看天命線,不止姻緣線一種,我要你看我的天命寶劍在何處。”

魑拔聞言更驚,這少年一副其貌不揚的樣子,修為平平,可是一來就能拽出他真身,叫出他真名,還知道他會看天命線,真是奇怪。

魑拔便凝神幫他看,看了幾眼,捂住眼睛嗷嗷叫喚起來。

“大人!魔尊大人!您拿小的開玩笑麽,你的天命寶劍是魔神劍,我的天,我魔域幾千年沒出過能降服此劍的人了,我魑拔今日能見你,三生有幸,死而無憾啊!”

“別廢話,我問你,它在哪兒?”

魑拔嘟囔,“您自己的劍,您來問我?眾所周知,魔神劍不一直在通天澗插著麽?幾千年沒人拔出來了。”

“不在那裏。”

曲歡今世去找過,未尋到劍。想來是哪個仙人早於他去藏起來了。

仇人太多,曲歡一時也想不出是誰,想到魑拔就在這山上睡覺,這才來尋他。

魑拔捂著眼睛喊,“看不了了看不了了,我法力受損,要休息個百年千年,你到時候再來找我看吧。”

他說著又躺於地上,肥肉淌了一地,死活不起來。

曲歡輕笑,望見他亦缺魂少魄,便在一眾嘶嚎的冤魂裏挑挑揀揀,找到魑拔前世的殘魂,抓出來打入魑拔體內。

兩魂融合,魑拔疼得慘叫。

喊聲淒厲,曲歡望見地上秦肖肖的雙耳淌出膿血,面色不善,一劍斬了魑拔大半個身子,叱道:“閉嘴。”

叫聲戛然而止。

魑拔的小尾巴沒了。

其餘“肥肉”迅速移到尾下位置補全,看起來沒這麽胖了。

魑拔的眼成了血腥的紅色,他恐懼地望著曲歡,短手努力撐著,試著離他遠一點兒。眼睛源源不斷流出血淚,皮膚融化了般,撲騰冒出煮沸一般的血泡泡。

他一面哭,一面抖,血在地上拖出劃痕,死死地盯著曲歡,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殺……”

曲歡面不改色,割了自己魂魄一角給魑拔,“記得幫我尋劍。”

魑拔快要被血淚淹沒,肥肉一點點化散,他變成人身,未著寸縷,全身上下竟然沒有皮囊,血肉模糊的一片。

他顫抖著在曲歡面前跪下,“曲、曲、曲……”無論如何,沒有膽量喊出他的名字,“你殺我鳴州百萬人,你殺我鳴州百萬人,你殺我鳴州百萬人……”

他一面顫抖,一面又一遍遍重覆。

怕得要死,可是血肉模糊的手拖著曲歡,不肯放他離開。

曲歡自上而下望他,“真把鳴州當自己家了?你是妖邪,以為受了鳴州人幾點供奉,這就是你的家了?”

魑拔將牙齒都咬碎了,混著汙血往肚子裏咽,“是,我們同屬妖邪,可你……連我也一起殺了,我死得,那麽疼……”

魑拔在曲歡衣擺抓出碩大的兩個血手印。

“你哪裏有顏面,再出現在我面前?你怎麽有顏面……喊我幫你做事?”

聲聲泣血。

可曲歡無動於衷。

“魑拔,想死第二次麽?”

魑拔失聲痛哭,“我的百姓,我的百姓,我一對對撮合起來的姻緣,我看著長大的孩子,全部,全部,一個也沒逃開你的殺陣,曲、曲、曲……你拿什麽還我們?我肥碩的身軀,竟然連一個孩童也護不下來,我看著他死在我身下……”

血淚鼻涕都抹上了曲歡的衣角,曲歡嫌惡地蹙起眉,開始後悔把殘魂還給魑拔。

可是殘魂不還給魑拔,魑拔現在的能力又不足以幫他找魔神劍。

“瞧瞧,哪一個是你的孩子?”

曲歡隨手從冤魂堆裏抓了幾個出來,丟給魑拔。

魑拔嚎得聲音幹啞,“是!全都是!你還給我!你全部還給我!”

他往他身上攀,被曲歡踹開,下一秒又瘋癲地纏上來。

那聲在心裏壓抑了無數遍的心音終於吐出,“我殺了你,我殺了你,啊啊啊啊啊啊啊!!!!我要殺了你!!!!!”

可曲歡輕飄飄地鎮壓了他的反抗。

魑拔五體投地,目眥欲裂。

“魑拔,你現在對我還有點兒用,我不想殺你。你要死,也請想想,現在是什麽年歲,你的百姓還好好活著呢,你死了,我指不定怎麽對他們呢。”

魑拔眼眶成了個淚泉,血水一波又一波溢滿湧出來。

他活了數千歲月,在魔域是混不起走的小妖怪,來了仙域,瞞天過海當了百姓的姻緣官,受供奉被養得油光水滑,肥肉便便。

他守護鳴州世世代代的人民,百姓愛他,他也愛百姓,他雖然是妖邪,但他對於鳴州百姓之深厚感情,不少於任何一個仙人。

曲歡掐著他死穴,叫他可以放下滔天恨意,僵著臉半天,牽動全部神經,又朝曲歡擠出一個醜陋的笑來。

“大人,您交代的事,小人會辦好。”

魑拔掙紮著坐起來,低順地跪於曲歡面前,又看向地上昏睡的女孩,笑容不倫不類,“但您所求之事,恕小人無能為力。”

“哦?”

曲歡可沒向魑拔許什麽願望,那只能是秦肖肖許的了。

大抵是他們同跪蒲團,魑拔以為他們來求姻緣的,將兩人的願望並了一處。

曲歡饒有興致問:“她許了什麽願望?”

魑拔低眉斂目,“願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離。”

“噗。”曲歡憋不住笑了。

魑拔也覺諷刺,唇邊譏諷。

可諷刺完,魑拔眼中泛上愁怨,可憐那姑娘無辜,多年做媒養成的習慣叫他又加了一句,“請大人珍視她,你們……有兩根姻緣線。”

曲歡笑容一頓,大概真的沒想到自己竟然有什麽勞什子姻緣線。

魑拔繼續解釋,“這線,我平生僅見,一根在輔,望不清楚,應是平平整整、圓圓滿滿的一條線,陰主;另一根在主,兩端分別有截斷,應該是重大的類如死生一樣的劫難,有一端線粗,但大大小小的截斷不下數萬次,僅剩了絲線連接,另一邊線細,僅有一次截斷,但因虛弱,幾乎砍斷了全線,陽主。”

魑拔眼睛又溢出血來,但他看得爽快,他幫人看姻緣線這麽多年,第一次這麽毫無保留,連細枝微末都想要看清楚。

他從曲歡的姻緣線看出他的命途,那有數萬截斷的一端只能是曲歡的,一個截斷一個死劫,這人的死劫真是天下罕見,密密麻麻在一根線上數都數不清。

死劫難渡,更何況是這麽多死劫。

魑拔想到這人會遭報應,眼角眉梢抑制不住笑。

曲歡懶於管他,幫秦肖肖處理好傷口,給魑拔踢回神像後。

白煙散去,秦肖肖再睜眼,依舊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,曲歡在她身側。

她記起自己跟風許了一個願望——願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離。

為什麽是跟風呢?因為她知道小魔物不會負心的,而且他們能不能白頭到老也不必強求,畢竟她若是突破不了,她的壽數少小魔物好幾百年,她舍不得小魔物殉情。

秦肖肖閉上眼,現下才要許自己真正的願望。

她貪心地碎碎念叨。

【一願父母親族安康,在現代不要太思念不孝女兒。】

【二願師友萬事順遂,得償所願,我的阿歡能夠活得開心滿足。】

【三願我自己,年年歲歲有今朝。】

剛許完願望,白煙再一次升起,秦肖肖被攝去了心神一樣,呆呆地跪在原地。

曲歡問魑拔:“又許了什麽願?”

魑拔嘆息一聲,一一轉述,最後道:“她太貪心,她的諸多願望,我一個也滿足不了。”

魑拔偷瞄曲歡,“……我就只能滿足你們以後生幾個。”

他聲音越來越小,“也可能連這個也滿足不了。”

曲歡嗆咳起來,他到現在還是不相信,他和姐姐真有姻緣線,有朝一日,真會成親。

魑拔把所有仇恨壓在本職工作之下,拼命告訴自己不要被仇恨蒙蔽了雙眼,因為他看到,鳴州百萬民眾的天命確實只到了曲歡血祭的那一天,百萬生靈,竟然註定會死。

他拿甘露在二人額上輕點,遞給曲歡一條紅色綢帶,“系到姻緣樹上吧。”

曲歡蹙著眉,想說他不要。

但白煙散盡,秦肖肖欣喜地奪過紅綢,問他:“哪裏來的?難道是神明顯靈了?”

她歡天喜地地把紅綢帶掛上最高的枝丫,心滿意足。

二人下山,才出廟不久,忽聞一聲驚雷,轟隆一響,劈天蓋地而下。

“怎麽了?”秦肖肖回頭望。

曲歡擋住她視線,“打了道閃而已。”

曲歡完完整整地望見,閃電自剛掛上的紅綢劈下,將存在了千年的姻緣樹,一下劈成了兩半。

魑拔站在殿門口眺望翻湧的詭譎雲海,長長地嘆息一聲,轉回身收拾行囊,離開了這個他安居百年的家。

他輕聲告別,鳴州可愛的百姓們,來日再見。

他會以另一種方式守護他們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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